《山河岁月》++++

从这可以看出不是什么贵族寡头政治,却是只和卿士谋了不算,还要谋及庶人的。而亦不是代议政治,王及卿士庶民谁同意谁不同意,并无一点合从连横或为保持平衡的超然地位,大家只是平等的听从多数。但亦不取消少数,若有少数反对,则作内而不作外,用静而不用作,少数亦得到应有的尊重。而且并不像西洋的多数少数各各有立场,却只是大家对一桩事情的看法,也许你的理明,也许我有看得不对,所以还要问於龟筮,问龟筮是以有心问於无心。苏格拉底希望有哲学家来管政治,其实哲学家很不必,单是这样就很好的。

古代西洋的巫有大事必得问他,而龟筮则无大疑可以不卜。龟筮亦不像希伯来人的先知预言灾祸来吓人,却是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是人占卦,并非代表神说话,这就是好商量,故许多卦可凶可吉。而且问了龟还要问筮,这像我的脾气,庙里求籤第一籤拔得不好,再拔一籤看看。龟筮无心,是邵康节说的无心故能先知,人有时会被事情与理论压沈,越苦用心不得解脱,龟筮即是叫人顿开金锁走蛟龙,觉得自己刚纔怎么这样糊涂,此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会忽然妙手偶得之。

庶徵、「曰休徵,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暘若,曰哲,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徵,曰狂,恒雨若,曰僣,恒暘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肃乂哲谋圣是人的品德,却亦用来说好天气,狂僣豫急蒙是人的坏脾气,亦用来说坏天时. 而且天亦有时会为难,像做人为难一样,高田要雨,低田要睛,这就很可笑可爱。而好起来则像旧时官府出巡,仪杖旗牌上写的「风调雨顺,五穀丰登,国泰民安」,人也高兴,天也高兴了。

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五福好,六极不好。中国民间有些东西被雅人与思想家认为俗气不过,浅薄之极的,像小孩帽簷上缀的金字及女子首饰上刊的文句,「长命富贵」或「金玉满堂」,但我还是很喜欢.古乐府如相逢狭路间及陇西行,写富贵都能那样的清扬,这在西洋文学里就没有。中国人的富贵是可以好到像百花园里的牡丹花的,为人能这样的荣华一世,和人家亦没有过不去的地方,当然称心写意,而为人在世本来即是个好。西洋则必定还有个人生观,要问人生的意义与目的,倒成了做人是为吃苦,为赎过去亚当夏娃的罪,为做下一代人的踏脚板。西洋文学里而且把蝨子咏成上帝的珍珠,完全是好恶反常。他们又有病态美,缺陷美。病态缺陷,当然不美。

这样的洪范九畴,包括天地万物人事统统在内,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比起西洋的宪法或政纲来不但规模更大,而且性格上是异类。但洪范只是个大纲,其条条的秀发则是礼,又做得来开开心心则是乐,洪范要礼乐来成行。

礼仪三千是洪范的舒叶吐花,约於礼是天地万物与人的遍在自在,各得其所,各皆是个无限。西洋有约法,那是他们的凡百东西皆是个霸佔僭越的存在,然后又来规定彼此间的距离,从中出来许多喜怒哀乐亦皆是不好的。怎样的浮文,怎样的行动与思想感情,若不约於礼,即是霸佔僭越,落於怪力乱神,到底亦不美不吉的。约於礼是像好书画的笔笔乾净,没有溢墨。

礼立大体,而亦修廉隅。好画若有一笔是败笔,常时看着总要心里难过,而且怎样的笔致则有怎样的构图,焉可只顾大局不顾细谨?人在佳节良辰,当着盛大的场面,说话动作自然小心,因为贵气,因为人世有这样的好。小心是持吉,不为避凶险,是故君子处夷险如一。这就是以礼为体,而以乐为志气,可以不落灾韧.西洋有世界末日,印度亦尽说劫数,惟独易经里没有一个劫字,而惟有变字,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都是好字眼,不堕生死轮回,汉人五千年来便好像十二月花名,节节都开. 劫字在中国文明里是变成了节字。

秦汉私情之美

中国文明五天年来好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山河照影,有情似黄金。

周朝的井田这样深稳,它翻出的变调是秦汉却多有惊险,但惊险方可喜。

却说当年周武王伐纣,登幽之阜以望商邑,晚上他睡也睡不看。清早姬旦问他,他说,从我未出生时殷朝已乱起,至今六十年,糜鹿在牧,蜚鸿满野,这如今我们是成了事,但我们向来在西土,要怎样处理外面那千年以来夏殷的地面纔好呢?他又自己答道,我们亦要出去到那河洛之间,与天下人相见。於是他造了洛邑,打算拿它做周朝的新都。

周武王是被黄河中下游工商业的明艳所惊了,后来孔子观舞大武,尚说、「若然,则武王之志荒矣。」井田的工商业亦带叛逆性,惟不发生像西洋人的商业资本主义,那工商业在众产业中乃是个娇纵的姊妹,但不是女巫,几次政治波澜,游蜂浪蝶皆与她有关.井田倒是能大大方方的爱宠她,每每游嬉於危险的边沿,像要泼翻了而仍旧不泼翻,所以活泼。而中国历朝女子亦几乎即是工商业的化身,如妲己西施杨贵妃,皆带珠光宝气,且必随伴华丽的宫殿建筑,但是每有建筑,大臣必谏,虽为后妃亦要像浣纱时的素面纔好。海伦是雅典工商业的明艳,但中国则不重希腊式的英雄,亦不重希腊式的美人。汉唐而且要罢珠崖,戒开边。前此井田的好处,是能对工商业亦无禁忌,而井田废后的好处,则是对工商业亦能使之约於礼,历朝的天下承平富庶,版图宏大,倒是因为能对生产力与武力亦看得平平淡淡,不像西洋的小家子气。

中国只是对工商业不小气,但并非笨重凝固的土着务农,这从中国的女子最可见。常言水乡多佳人,水乡是交通便利,工商业繁荣的地方,如六朝女子的「镂薄窄衫袖,穿珠贴领巾」,那装束即是非常现代的。中国女子极有叛逆精神,但是不浪漫,中国人是对於美对於爱亦不沉缅。太平时势是好女有好男来相配,好男如阳光,好女如颜色,有家门清肃,而历朝女祸,则往往亦是工商业与众产业失调之时,像纣王与妲己即是彼此都亵渎了。

尚书里记牧野之战,纣自焚而死,周武王持太白之旗以麾诸侯,诸侯皆拜武王。至纣死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军,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之太白之旗,又至纣之嬖妾二女,二女皆已自杀,武王又射三发,斩以玄钺,悬其头小白之旗。明日武王至殷之社稷坛祭告天地。此即黄河中下游的工商业与殷人有私情暧昧,要伤害全面产业的平等和谐,而周武王则像个男孩,他打了那不正经的男子,连姊妹也打了,但姊妹到底情亲,他又封纣与妲己所生的儿子。而且他变得有心事在身了,他从那天誓师孟津,白鱼跃入舟中,一路行来都是个男孩的世界,现在却忽觉悽楚不乐。中国历朝创业之主,皆对前朝有怀念与宽待,而且即帝位时要三让,是因真有一种悲意与谦逊,汉王见项王已死,亦且喜且悲,连明太祖讨平了元朝,亦不欲观献俘。

周武王之时,是天下大势在河渭之间,但外面还有三个方面,一是黄河中下游,二是淮河流域及长江流域的徐方与荆蛮,三是西戎北狄。所以周初的大事是把河渭之间与黄河中下游结成新的王畿,及至中叶,是把华夏文明更推广到徐方荆蛮及西戎北狄,而周末则徐方荆蛮及戎狄渐与华夏诸侯混同了,又要有新的核心,新的大一统,就出来秦朝,秦朝是汉朝的前驱。这几次变动里,皆见工商业的活泼,但仍是众产业的全面浪潮在推进,而工商业则不过是弄潮儿。

周武王为对夏殷旧地好有个照应,他叫殷族的人照常通商,又封神农之后於焦,黄帝之后於祝,帝尧之后於蓟,帝舜之后於陈,这几处便是伏牺神农以来华夏文明的本部,而西周则是新的发祥地。他又封姜尚於齐,姬旦於鲁,此地是经过商朝几次征伐徐方纔开拓的。但是黄河中下游与西周一时尚未能相亲,武王纔崩,二叔即以管蔡叛,管蔡即是殷之旧地,他们看不起西周的乡下佬,周公旦讨之,三年始得平定。於是成王与周公召公纔晓得当初武王的远大见识,又继续经营洛邑,放了九鼎在那里,虽王室仍在西周,而黄河中下游从此到底变成像自己家里了。西周的质加上黄河中下游的文,如此出现了一个新的华夏,如水木清华,所以有划时代的周公制礼. 此后即是周之中叶,交涉的重心移到对犬戎与荆蛮了。

犬戎在西。华夏与西方的交涉,前此黄帝时伶伦吹竹定音律,那竹即出於西土,而舜时亦有西王母献玉琯,及至周初,西方正当埃及金字塔后王朝全盛时,巴比仑亦其国际贸易正在作新的扩大,印度则雅利安人入主已五百年,恆河流域的产业及对外通商,皆较过去达罗毗荼人时更兴旺,而西域路上遂亦越发热开了,犬戎便在中间飘忽往来。还有北狄,则比犬戎更挨近华夏。这西戎北狄,一部份还深入河北,与汉人杂居,他们坐地经商,与在边徼外的同族联络,专做华夏与西方世界的生意。他们有益有害,益处是做了西方器物与知识来中国的媒介,而害处则是他们不时要作乱.周朝至春秋战国,受外来文物影响之盛,可比后来的汉朝唐朝明朝。且中国向来接受异域的乐器精律及天文数学,很少标明其是本国的或外来的,这真乃无私。但思想与感情则不受外来影响。如战国时坚白同异之辩,名与实为二,色相与性分离,原来自印度,都能不带一点印度宗教的痕迹,而且它亦像唐朝的因明学,不久就自然消歇。又如外来的舞乐,经过西域一翻,进来后又一翻,变成只取其形式,而去其原来的感情,所以是华夏的新声了。亦有形式与内容皆保持原来的,那只能是番戏,生不牢根的。

至於戎狄的作乱,则自黄帝逐荤鬻,夏时征九扈有穷,同时伐犬戎与猃狁,皆是为了对付他们,中间惟唐虞时无事,而周时则最烈,乃至西周卒为犬戎所燬,平王东迁於洛邑,又经齐桓公尊王攘夷,及秦之统一西戎,燕赵又同化了内地的狄,捍禦了边徼外的胡,这方面的问题纔暂告一段落。

民国廿三年七月上海新闻报载,在俄属中亚泰基斯坦,掘出周桓王时中国朝廷发给该地戌军的徼令。但中国史上并不记载,因为开边不算什么盛德之事。桓王之前即是有名的周穆王,穆王征犬戎,当时就有大臣谏.他西行巡狩一直到了阿母河,所流传的亦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与西王母的唱酬之辞,李义山诗、瑶池阿母绮窗开 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千里 穆王何事不重来这是个比英雄与美人更好的故事,亦有男心女意,却高到不落爱情。人世有限而亦无限,遂对现前的光景爱惜不尽,烦恼起来不觉要歎气了。王羲之「念天地之无穷,感吾生之行休」,是因眼前有兰亭好风日。若果苦恼,则只有感觉天地亦穷蹙的。这里是人生的淹然百媚,有限与无限俱化,一天的日子亦迢迢如千年。说要长生久视不过是无话找话,并非印度人那种无常之感,更全异於西洋人的要求永生,却连不朽之念亦都超过了。这即是周穆王与西王母的故事之所以使后人兴感,又何论区区武功?

祭公谋父谏穆王伐犬戎,前此更有舜舞干羽於两阶而有苗来服,武力开边是中国向来不以为贵.自黄帝至殷周之际,华夏之地其实只是黄河中下游,此外即是蛮夷戎狄的宾服王服荒服,然而禹贡九州只觉其是一统天下,向来黄帝巡行无碍,舜亦南巡,至禹会诸侯於会稽,防风氏后至戮之,则竟是还能动员这些蛮夷戎狄。当时华夏的经济力军事力其实尚未能到达他们,可是他们亦来服,因为华夏对他们无要求,所要求的亦不过是要他们承认文明,朝聘非为统治,贡物非为经济,而皆惟以为礼,且对他们真有好意,自然蛮夷戎狄也都欢喜了。西洋古代有属地属国,而对於不能施以统治及榨取的邻国,即不知要是怎样的关系纔好,现代西洋纔在其与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关系外,尚有与对等国的正常外交关系,而中国则还有比这种外交关系更高级的王天下。

但蛮夷戎狄亦要作乱,那是因蛮夷戎狄亦有他们的好处,要求与汉文明生为一体,始得完全,而汉文明亦要有他们的那些好处,纔更丰富,且不致委屈他们。

而且文明是天下人的,并非汉族所私有的,但为成就文明,即舜是东夷之人亦可,文王是西夷之人亦可,乃至殷人满人入主华夏方可。而亦为成就文明,历次尊王攘夷,其轰轰烈烈又为西洋的防卫基督教世界与民主国际所不及。中国从来华夷的变动,皆是还有比民族之见更高的文明的成行。西洋有基督教亦还能超过民族问题,而中国则更有王化。王化是大化流行,各正性命,而基督教则其上帝即是个私意。基督教虽对民族无阻隔,但是根本对人有阻隔,它要万人皆对上帝负责,而教廷则又不过是个代理机关,它与民主制度的责任观念及代表性质,皆是没有人自身的美好。他们的人对自身亦不亲,又如何能与他人有亲,与他民族协和?

且亦不能有像中国的王者之师,无对无敌於天下。

蛮夷戎狄皆有一阵新鲜的风. 西周产业之盛,放马於华山之阳,牧牛於桃林之野,牛马之多即与西戎有关,其后秦之强亦有西戎的爽气在内。而华夏与蛮夷的渐渐结成一体,则还开了后来汉朝的天下,项羽楚人,刘邦亦出於早先是淮夷之地。

周朝成康之后即是昭王,昭王南征而不返,是汉人与楚民族之间长期风浪的开始。昭王之子穆王西征,徐方作乱,穆王乘八骏驰归,仅能救平。淮夷中徐方最大,有三苗以来的铜铁传统,又受汉文明的波流浸灌,故徐偃王好行仁义.徐与吴楚皆是汉夷混合民族,楚尚渔猎而兼有高度的工商业,吴亦一面断发文身以象鱼龙,一面却又刀剑之利甲於天下,其后吴越代衰,与徐方皆入於楚,楚之章华宫遂亦繁华如吴之姑苏台了。楚人感情极强烈,喜为长夜之饮,其工商业因其野蛮的背景而异样明媚,其兵至强,其文学亦至美,但不及汉文明的尚有在强与美之外的平正简静.中国人向来对异族有爱好,京戏里唱的「两军阵前遇代战,代战公主好威严」,以及双鸳公主追狄青,皆把番女说成很可佩服。中国人是天生有一种叛逆精神,民间戏里做出来,都同情妖怪,不同情正神,譬如对於白蛇娘娘与法海和尚。而亦因此,中国礼教之邦才能不是个笨重凝固的世界,却一草一木皆泼辣新鲜.礼是还要有人,红楼梦里的姊妹丫鬟都晓得大家礼教,然而袭人是一种人品,晴雯又是一种人品,林黛玉也像薛宝钗的知礼,但她兼有凤姐的尖辣,所以是绝代之人了。

春秋时的君子,看人从他的登降揖让断定吉凶,无有不验,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葵丘之会微有振矜,君子说他的功业要黯淡,他就果然前程短了。读左传国语到这些,真叫人危惧,可是想要反抗。齐桓公为什么不能像曹操的率性自夸自讚说、「假使天下无孤,将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不是也很好?礼亦不过像乐器,要有空处可以让人出入游嬉,且不防翻出变调,若是都遮满了,又必定如此,那里要得?

早先成康之际虽好,到底还是土气太重,故继周公制礼之后,有穆王作甫刑。

甫刑与后来郑子产的铸刑书,秦商鞅的变法,皆有工商业的乾脆爽利。工商业原来亦有好德性,农人使人感知万物的生意,工业则使人感知器具的新意,新房子新几案新衣裳,及刀剑的新发於硎,皆比岁时草木的新意更触目。农业多靠天然,工业则全是人手做成的,更有私情的喜悦,此与商业的泼辣,皆只要不堕资本主义,便为一代照人的明艳才气。

孔子敬爱郑子产是个礼义之人,而不非难他的铸刑书。又佩服管仲,管仲佐齐桓公尊王攘夷,但他亦是讲盐铁之利的,子产与管仲皆法制处令明划。子贡在七十二弟子中不受命而货殖,孔子晚年却更欢喜他。孔子自己,晚年他亦不复梦见周公,死的前七天他和子贡说、「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於东阶,周人於西阶,殷人两楹之间,昨梦予坐奠两槛之间,予殆殷人也。」殷人是比周人更有工商业的英爽。孔子作春秋,其尊王大一统是继承周礼的,而尊子产,美管仲,则还开了后来秦汉的人事新条理。儒家每说礼不下庶人,但孔子晚年删诗就兼收桑中濮上之音,他是晓得礼乐亦在民间,而且礼乐在变,不过变起头时有些放荡失检罢了。

春秋时实有产业的新活泼,纔起得五霸。五霸齐桓公为首,齐有鱼盐铜铁纺织之利。秦则接收了西周旧地,渭水流域虽遭犬戎之乱,那产业基础仍然阔大,且有与西域通商为背景。而其与东方经济的往来则经过山西,故晋亦强盛。至於中原的商业通衢则为宋郑所分有,郑亦强过一时.郑是晋楚的通衢,宋则是齐楚的通衢,而且亦是齐晋之间的经济枢纽,又联络燕与中原的商务,故宋襄公亦成一霸。但是宋郑不能像雅典的商业发达即可出人头地,因井田经济不许出现资本的支配作用。全华夏的生产力要靠平面的推广来共同提高,齐楚秦晋皆有广大的地域可以铺开生产力,宋郑则不能,所以其功业亦不及。

楚是与汉文明尚未相习,到底亦难成大事。当年楚成王陈兵周郊,问鼎轻重,有似年轻野蛮的亚历山大骑马入雅典,可是华夏文明比希腊的东西另有一种威严,那曾经使商汤自觉惭愧,使周武王亦晚上睡不着的,现在根器浅薄的楚成王与之觌面相见,更不觉得慌张了。他出发的那天和他的夫人邓曼说、「我心里有些晃晃荡荡。」邓曼听了叹息,而这亦是一个楚民族的叹息之声。

齐桓公本来最有希望,可是他又太被周朝的礼教所压,晋文公亦如此,不敢稍有跌宕自喜,他们都是生在周室的诸侯之中。惟有秦,他有西周的遗产而可以不靠周朝,商秧变法之与周礼其实有一种微妙关系,其后荀卿订制度,即兼有礼意与法意,而汉朝更是显然结合了周礼与秦法,不过当初变法时不免带有苛性罢了。虽是秦法,但与巴比伦的法典或罗马法的精神到底不同,法亦可以即是礼的有理性明达,有现前人事与物的清洁的,所以秦能是周朝的翻新,连他的能动员诸侯亦不是靠周朝王室的名义.五霸中的后二霸,秦穆公楚庄王就皆出在尊王攘夷之外,当时是有个新的华夏已在黎明了。昨日之日,如日中天的周王室已成过去,连齐桓宋襄晋文之业,亦惟见斜阳满院泣蘼芜,今日之日,新华夏的核心,如一轮红日欲出未出。在这一刻,天边处处有红霞,江汉上空如赤虹夭矫,下面正是大楚,东南吴越亦有白虹冲天而起,黄河中下游齐晋之郊,亦城郭山川如锦如绣. 而及至那红日升起了,其清如水,这纔看见了方位,原来是在秦雍之地。

顾炎武论春秋至战国,人情风气景物截然相异,先儒又歎春秋亦已是衰世,其实春秋时已是一个新的华夏在震动,像一只小鸡要孵化出来,单是它在啄卵壳的声音就好听,而战国亦不过是继承春秋的。春秋战国本等是个泼辣的时代,百无禁忌,周幽王丧於褒姒,吴宫沼於西施,但并非那几个女子不祥。最不祥的要算夏姬,她夭子蛮,死陈侯,再嫁连尹襄老,连尹襄老亦战死,连楚庄王俘虏了她,见她美貌,亦不敢要她,可是申公巫臣娶了她出亡,却两人都很好,人是可以还比忧患更大,而且比不祥亦更大的。彼时的人,如老庄杨墨,韩非申不害,苏秦张仪白起之流,及四公子之任侠,燕赵的悲歌慷慨之士,他们皆是从周礼走了出来,开启后来汉魏六朝荡子的风气。

而且秦从商鞅开阡陌,连井田都废了。井田当然亦可以废.商鞅之法,弃灰者有刑,是当时已广泛的採用施肥,农业的生产力进步了,可以把再易及一易之田变为不易之地,而授田制遂被改动乃至废止。华夏原来就有两种田并存,一种井田,一种非井田,而井田渐渐与非井田混合,春秋时鲁国已税亩,秦朝的做法亦不过是更理直气壮罢了。

废礼教与井田,是像庾信赋里的、「开岁游春,俱除锦帔,并脱红纶.」而且中国人是处处有私情,故能不是个宗教的民族。民间旧式婚姻,女家发送来的东西,给公婆的是鞋子,姑嫂的是带子,小姑小叔的是荷包,给新郎的是冠服,而还有压箱钱则是新娘自己的,新娘随轿带来的喜乐,分给众宾,但另有怀里果子专为留给新郎,皆是私情之美。而礼运说天下为公,亦开头只是人各亲其亲,长其长,喜爱自己以喜爱世人。

战国时人跌宕自喜,非常调皮,却全异於西洋人的cynical,转更有天地清旷。周朝的东西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而战国时人则像贾宝玉的做小生日。贾宝玉生日,他从外头大场面的筵席上行礼如仪后散了,回怡红院与芳官袭人等做小生日,瞒过查夜林之孝家的,还悄悄的请了黛玉宝钗等来,猜枚行令饮酒,等黛玉等告辞去后,他们还闹到深更半夜,各人都把大衣服脱了,那芳官满口嚷热,身上只穿半旧葱绿桃红夹袄裤,又褪了冠儿,松了钏儿钗儿,只发际缀一行珍珠,灯下越发显得齿白唇红,面如满月。苏秦张仪他们亦像这样,觉得人乃更是自己的,他们无所不为,闹得玩得够了,横七竖八的睡下,及至醒来,外面天已大亮,是秦朝的天下了。

秦始皇并一海内,废封建为郡县,书同文,车同轨,把法度衡石丈尺都划一,又治天下驰道。於是始皇帝东游海上,封禅泰山梁父,海上白云悠悠,洪波如山,令人想起黄帝当年。秦始皇的诏书、「日月所照,莫不宾伏,分明人事,显白道理,皇帝临察四方,莫不如画。」果然是建起了新华夏,连春秋以来的诸子争鸣,像一地的碎玻璃与用剩的竹头木屑,也统统把来扫除了。

可是秦朝的东西大而不婉。秦法之严,到得无可商量,真是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始皇帝南巡衡山,浮山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因问湘君何神?博士答言尧之女舜之妻葬此,於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伐湘山树,赭其山,他那神气样子,娥皇女英要笑他的,她们的舜不像他。而越是威严,去人越远,便越是要遭鬼神戏弄,一忽儿是谁遗璧镐池君,说「明年祖龙死」,一忽儿又是何处出现了字迹,说「始皇死而地分」。相传始皇得驱山鞭铎,欲驱山填海为梁,地上群山皆奔走朝东,中途失去鞭铎,返而遂病,崩於沙丘,天下就大乱了。

秦朝的作风使人佩服,但是不喜,碰上那法,总是它有理。早先六国亦无道,人民遭到损害,但觉得自己是理直的,对方是妄人,你只要火烛小心,当心他的像水火不留情。秦朝可是连你做人的信念亦要经过他核准,而且人得从他的干部学习,以吏为师。李斯刻始皇的诏书於石,「因明白矣」,说如此便可以明白了,焉知太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就死得不明不白,连到牵只鹿到朝廷上来,也文武百官都认不得,赵高说是马,大家也都说是马,成了个大谎,这就是说的秦失其鹿。

秦朝极注重生产,在泰山在峄山刻石的始皇帝诏书都说要男耕女织。生产当然是大事,但人被註定只能如此,便连陈涉也不服了,他辍耕至陇上,忽有鸿鹄之志。还有刘邦与项羽,他们看始皇帝出巡,一个说、「嗟乎,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一个说、「彼可取而代也。」人原来不是只做个生产劳动者的,他们就起来亡了秦朝。

贾谊过秦论的结语、「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伍被亦说秦亡於筑长城,求神仙,攻百越,总是要有事,不能与天下无事相安,孔子说「仁者静」,不仁者是一刻亦不能静的。当年樊哙说得最明白、「秦为无道,刑人如恐不胜,杀人如恐不举.」秦朝便是法严,变得没有了人的存在,所以后来沛公入关,但约法三章,就人人都欢喜了。并非像马克思的革命定义,为求解脱生产力的桎梏,因秦朝行施新制度,生产力正有了划时代的发展。亦不是旧势力的反动,因谁亦不攻击秦朝的制度,连秦法后来亦为汉所继承,不过是去了它的苛性。同样的制度与法,所争只在还要有情意之美,遂天下并起亡秦,这在西洋是完全不能想像的。这里是有比阶段竞争更高的东西。

秦末是中国史上第一次民间起兵,却不是农民暴动,因为非井田经济亦从井田经济演绎而来,中国史上一直没有西洋那样的土地问题,农民亦不过是与天下人共举大义. 首发难的陈涉自立为王,同乡人来看他,说、「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一股农民的土气,所以他不能成事。

但这次民间的起兵,比后来几次另有一种农民的意义在内,那是秦始皇收集天下的铜兵器铸为金人十二,此后统一用铁兵器,而民间起兵时以农具改造的铁兵器遂声势如此浩大了。

这次起兵又还有楚人。楚民族时时会冲起狂飙,江淮间至魏晋时还有许旌扬真人斩蛟的故事,昔年那项羽便亦像那强横的蛟,这在西洋可以是极伟大的史诗,但汉民族则不喜他。项羽之败如飘风骤雨不终朝。他是不快乐的,诗经、「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傲,中心是悼。」女子有爱,那男人的强横无理都可以忍受,惟有他那终不快乐的样子却叫人心痛,到底只有离开他,华夏之人亦这样爱惜项羽,可是没有法子。

惟有刘邦成了大事。秦朝以私情起,而亡於不许天下人有私情,自古江山如美人,她只嫁与荡子,刘邦即是这样的荡子。他的人妙乐自在,无可无不可,秦朝丁是丁卯是卯的江山,碰着他就豁啷一声都坠地,给破了法了。

周礼变成秦法,汉朝则继承秦法而亦重修周礼,使礼意亦如法意,法意亦成礼意,遂礼法皆是新的了。汉乐府鸡鸣桑树巅:荡子欲何之 天下方太平刑法不可贷 柔协正乱名即比周朝秦朝的另是一番清平世界。汉朝的政治亦是兼有周秦的,郡县制与封建制并用,其川牧制且为后世节度使及总督制的由来,乃至国民政府时代的武汉粤桂冀察等政务委员会,中共政府的华东中南西南等军管委员会,亦是其演绎.汉朝的经济是井田虽废,但众业平等和谐的传统并不废,井田之时有贵族而无地主,井田废后有地主,但地主与贵族不相兼,且亦仍不发生商业资本主义,前此的既非奴隶社会,后来的亦非封建社会,故能产业皆新,而一直保持清洁。

汉朝的诗:江南可採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汉朝人世的城廓山川,田里庐舍,便好到像荷叶荷花,人则可以往来游戏。

孔子讚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汉朝人从这悠余活泼里出来行动的大力,此即是可以兴,两京赋里的山川草木城市闾阎有现世的美好,此即是可以观,而出得起荡子荡妇,天下世界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此即是可以群。

井田经济的翻新

从先秦的井田到秦汉以来的非井田是一变,像「变调忽闻杨柳春,士林繁花照眼新」。

井田虽废,但仍不发生土地大兼并的风浪,虽然亦有兼并的说法,那是与西洋的兼并不同的,且西洋封建时代亦没有中国历朝政府的把兼并看作不该。中国是没有商业资本为祟,没有地主贵族,而且农业本身很健康。

秦汉以来贵族的封邑,仍像前此井田时代贵族的采地,只许收用赋税,并非私有其地,那赋税亦与国课同率,并不重的,民间总之只须出一份,缴了贵族的即不必再缴国家的。而地主则称员外,在朝廷的官员之外,当然没有政治身份,此即地主贵族的名词在中国史上不成立。虽有豪绅恶霸,亦个人的行动没有阶级为护法。西洋封建时代不曾听说有豪绅恶霸,更没有农民控告地主的案件,因为他们的地主贵族对农民怎样虐待亦都是合法的。所以包龙图只是中国纔有。中国土财主而且常会遭人欺侮,西洋何曾有这种事?中国历朝的规矩,不许士大夫与民争利,若有强夺民田,便宰相亦犯法,要革职没籍的。

土地兼并又必是商业资本为祟,中国却井田虽废,仍保持众产业平等和谐生发的传统,如宋时临安城日宰千猪万羊,即连畜牧业亦有如此繁盛,各业皆健康,故农业亦健康,而商业亦变得驯良了。

战国时魏李悝有一家百亩的收支数字,其生产力已非中世纪欧洲所及,秦汉以来更普遍施肥,又有新种的发明与输入,例如苜蓿及棉花的种植,而且农具与牛马之多为其他民族所不及,加以农业与手工业仍然生在一起。生产力高即免於经常的贫乏,农作的种类多及与手工业生在一起,即能抵挡荒歉,可以弥补,不至於出卖土地。

中国历朝皆讲究灌溉工程,且州县皆设常平仓,民间亦有义仓及茔田,专为防荒歉及救贫乏。茔田是民间每分遗产,总留约三分之一的田产值祭祀,几代的茔田若干年一轮值,便贫家娶妇嫁女的钱亦有了,平时的亏空也弥补了。而常平仓及义仓,则更是有计划的以三年的丰收备一年的荒歉,朝廷且以天下的财力,移长补短,来账济一地。凡此皆是西洋封建时代所没有的,亦比现代银行贷放政策还要意思好。中国史上的大荒歉,是朝廷把理路都来乱了,产业全面起摇动,如明末那一次,农民弃地流亡,地主亦都把地契挂在路边树上不要了,连城市工商业亦慌张散失,那里还有人利用荒歉来集中土地?这是旧朝要没,新朝要开,天下的气运何尝在土地问题.法国大革命后,自耕农至今保持优势,即因农业的生产力提高了,不像前此的经常贫乏要出卖土地。而且生产力强大则地租低,他们的资产阶级方可以租地经营农场赚钱,所以现代西洋虽土地私有而已解决了土地问题.中国可是从来亦不发生过土地问题,连佃农亦可以是小康之家。中国竟是根本没有地租。西洋早先巴比仑的地租,单对穀物的产量有高到9/10的,而对农作物的总产量则高到1/3 、1/2 、3/4 、4/5不等,中世纪欧洲农奴制的地租更连没有个限制,现代他们虽然地租低,亦到底还有地租。中国则二千多来年佃农向地主缴纳的,一直只是相当於地价的1.2/10,就南方来说,是租穀仅佔稻作产量的3/5 、2/5 、或1/2,其他如豆麦棉花蔬类的收穫全归佃农所有,除去田赋,地主的收入只等於一分利。民国以来我家乡嵊县上虞一带租田与梢田并行,租是缴穀子,佃户与地主四六对分,梢地是值百元一亩的田缴十二元或十元,这明明只是地价的利息。至如李嘉图与马克思的地租论所说,还有在利息以外,由於土地的垄断权利而得的叫地租,中国可是没有的。而及至二五减租之后,则地主更连地价的一分利亦没有了。中国的地主也本来无法垄断土地,如江浙有大买小买,土地竟为佃户与地主所共有,地主不能更换佃户,除非佃户不缴租或地主自己收回来种.且百元一亩的地价,你要买时,从地主只可买得田底四十元,田面六十元则要向佃户买,若只买得田底,佃户便只照四十元的地价缴租,而你即使连田面也买了,可是佃户种过了多少年,这田面便又成了是他的,你简直没有法子。

此外中国民间分遗产,不像西洋的可以专凭立遗嘱人的意旨:亦不像战前日本的只归长子长孙继承,却是必要兄弟之间平分,长子长孙虽多有一份,但不过是一点意思,乃至姊妹虽不分产,可是必定竭力办嫁粧,那所费亦与分产相差无几,此外还要留起茔田,虽是怎样的地主,经过一分再分亦都变成中小农了。西洋及战前日本的遗产制度是对产业负责,而中国则对人远比对产业看重。中国人亦羨门弟,亦爱产业,可是仍有人的洒脱,如说「王侯将相本无种」,如说「穷的那有穷到底,富的那有富到头」,毕竟气慨不凡。

中国而且利息低,没有地租而只付低利息,所以地主与商人更不能肆虐。周礼郑康成註、民从官贷钱,利息最轻者年仅五厘。又註、王莽时贷以治产者,但计所赢取息,无过岁什一。史记里吴楚反时,贵家子从军,向商人贷钱息十倍,即对本对利,这要算最重,后来想是依照汉高祖微时欠酒家钱的办法,索性都不还了。宋朝王安石行青苗法,年息四分,苏轼兄弟反对,说民间利重者亦不过二分,随亦减为二分。这长年二分以后就一直定为最高额,民间借贷与典当都不得超过,称为官利,是官家规定的,典当的夥计称朝奉,即是奉行皇帝的圣旨取息,而许多是还不到一分半。红楼梦里贾芸借得醉金刚倪二的银子,自动说愿出重利,亦不过二分。也有豪霸放重利,那是犯法,严嵩及红楼梦里宁国府的被抄家,犯条之一即是重利盘剥,连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亦几乎为此吃官司。西洋人则过去那样痛恶犹太人,可是从来亦不说重利盘剥的犯法。他们是要到产业革命之后纔有低利息,中国可是不必经过革命,还比革命得来的更好。

民国以来农村因丝茶衰落,又被洋布侵入,纔经济破败而发生高利贷,多是长年二分,但道德与法律皆不给它保障,结果还是倒帐的多。高利贷会助成土地兼并,但民国以来事实上远比清末更土地分散,可见亦不像革命者所夸张的真有那样高利贷的浪潮。

明清人的笔记里常有这样的县令,一个是富室来控诉民户欠债不还,县令怒道、朝廷的命官岂是给你做总管,帮你讨债的?不受理。又一个盐商解来挑私盐的农民,县令问同伴有几个?那农民答八人。县令道、别人都跑了你独被捉,乃是你有病,有病尚挑私盐,可见是个不自爱的人!其人说没有病。没有病必是能跑,你试跑给本官看。其人在公堂上跑了几步,县令说再跑!其人跑至门边又回顾,县令说、「跑呀跑呀!」其人遂疾奔出公堂而去。那盐商请示,县令怒道、你要赚钱,难道不许别人吃饭!这真是使地主与商人一点法子亦没有。中国的政治经济制度原来是非常完备严密的,但总留有空隙余地,所以不伤人,不伤物。

西洋产业革命后,是以火与剑生生割断农民的土地脐带,例如英国毛织物商人劫掠农民的土地都用来牧羊,造成羊吃人的惨剧,然后这班农民纔去到城市里做了无产阶级的工人队伍或产业预备军。中国则没有农民被土地缚住的事,西洋会被土地缚住,那是农奴之故。西洋的农民一离开土地就从此回不去了,而中国城市里的人们则随时可以回去乡下。中国亦没有西洋那样城市人口过剩与农村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早先井田时代农与百工商贾生在一起,井田废后的城市亦仍是丘甸县都的十里有庐,三十里有宿,五十里有市的扩大,虽去田郊渐远,但并非离农业而去了。而农民去到都市,亦多是带有本钱,货色与技艺,因为中国众业生在一起,农民原非单纯的耕田夫,要改业为工商很方便,在乡下是中小自耕农,到城市里便是中小工商业者,并非去做无产阶级。连城市的僱佣劳动者,亦像佃农僱农,都还有他们自己的东西。而地主则大抵同时皆在城市开铺子作场,西洋史上地主转变为资产阶级,如所谓「普鲁士式的道路」,是桩不容易的事,而中国地主则可以参加城市工商业如此顺当,而无须资产阶级化。克鲁泡特金的「田园手工场」,梦想把工厂与人口疏散到田野里,中国则城市与乡村本来生在一起,乡村像荷叶,城市像荷花。

中世纪欧洲有基尔特,例如汉撒同盟,是客籍商人对当地政权的集团自卫,并在同业之间限制竞争。中国亦有行会制度,却不是为对政府自卫,而且不必忧心竞争。中国是市场大。马可波罗记临安户籍有一百六十万家,即或是一百六十万人之误,但那是宋元之际,而同代西洋的大城威尼斯却则有五万人,过去罗马帝国全盛时罗马城亦只三十万人,且罗马与威尼斯都是孤立的,中国则临安这样名城迢递相望,此即是国内市场大。还有通西域及南方海上的贸易,皆沿途兴起新产业,此则是连国外市场亦化为国内的了。市场大即不必竞争,故讲「和气生财」,不像西洋的歌颂海盗. 市场大,生意好,即可以利息轻.古代及中世纪欧洲的利息高到没有标准,是因他们的商业靠冒险去欺诈与抢劫,利润率是天方夜谭里的,商人借钱利息重亦可,赚得来不在乎此,赚不来连本钱丢光,拼一磅肉让债主从他身上割去还债。西洋要到产业革命后纔有薄利多卖主义,但中国的买卖则向来正常,商业是「逐什一之利」,或其利倍蓰,亦不过什二之利,这平均利润不但压低了利息,而且保证了工商业现货周转的平稳,不受金融资本的支配。

中国史上票庄规模之大,还过於威尼斯银行,连英格兰银行亦只在它与东印度公司结成关系之后纔比得上。十三世纪的威尼斯银行是从高利贷出生,十六世纪的英格兰银行是工商业的司令部,而中国的票庄则为盐茶丝及皮货瓷器各业的同行所开设,且一直保持为同行的利益,所以工商业这样繁盛,票庄这样发达,可是货币终不跋扈,唐时「一曲红绡不知数」,宋时「一曲新歌百匹绫」,久久实物与货币并用,此即是有金融而不发生金融资本主义.西洋经济一靠对外掠夺,二靠国家财政。中国则外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并不为打经济的主意,虽如汉武帝问大宛要马,唐明皇问交趾要象,亦并非拿它来裨补财政,虽战胜外国,亦从来没有订立要他岁输财物若干的条约,只有突厥辽金元对中国曾经如此,但是中国到底平了他们。对内是朝廷握有盐铁及漕粮,但不以之转化为国家资本,乃至从事大规模的建筑与灌溉工程,亦不是为了消化过剩资本或过剩劳动力。中国从来不靠朝廷的消费来繁荣市场。中国的官吏与军队在比例上是世界上最份量小的,井田虽废,州闾乡党的组织实际仍在,民间凡事自己会得处理,朝廷的官吏就人数少了,而军队是因中国没有西洋那种封建领主与商人基尔特作梗,早已施行徵兵制,所以常备兵可以很少。

西洋经济的现代化是靠日常生活用品的全面商品化,而以英国兰开夏的纺织业为开始。前此欧洲人是世界上衣着最缺乏的民族,他们不曾养蚕,亦不晓得种棉花。及至兰开夏的纺织业开始,先是毛织,后又是棉织,遂把大众的衣着都包办下来,又因向印度埃及採购棉花,同澳洲採购羊毛,而世界市场乃扩大,不再被限制於前此珍宝香料及高贵的织物这几种商品,且其后又由衣着推广到其他日常用品的全面商品化。中国则从诗经里「民之蚩蚩,抱布贸丝」,早已有这样的买卖,而且泉布的布还被作为货币,汉唐以来,天子赐群臣仍是绢若干匹,锦若干端,民间亦以棉织物丝织物纳税,衣着如此丰富,而且遍於市场,其他日用品亦如此,却不觉其商品化,一面仍是男耕女织,看起来像家庭自给经济,而那繁华的市场,则有它当然好,没有亦不会万民的生计一时都断绝,此即自给经济与商品化经济的配合仍是井田的传统,其实连自给经济与商品化经济那样的名词,用在中国亦根本是不适宜的。

井田废后最怕私有财产会像洪水泛滥,但事实是井田时公有亦如私有,井田废后私有亦如公有。中国人是种花在庭院里亦喜欢它开出墙外,给行路之人也看看,而且像西湖的私人别墅也都开放给游人,连新娘的嫁奁亦沿途抬过让人看。

中国人是房子的建筑也疏朗轩畅,让天光云影可以进来徘徊,而且喜欢楼居,开向日月山河。庾信的山铭、「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粧台,轩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有这样洒落的胸襟,与外界连没有一点阻隔,这就不是个斤斤计较私有财产权的人了。中国是朋友有通财之义,连商人亦凭片面的记帐可以取信,不必签字为凭.中国人是对於物有正常的爱惜,但不把物看成严重,而且人早已高过了生存竞争的阶级。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的女主角,因送爱人从军上火车,偷出去了一回儿,并没有耽误排演,就被从剧院开除。剧院的经理是个老妇人,一班歌舞女子受她虐待连没有人觉得不应该,因为她的严厉统统合理,因为生活的真理是这样残酷的。那女主角失业后受生活压迫,沦为妓女,战后她的爱人回来,她在火车站揽生意,回避不及,接着了,仍是当年的笑,当年的爱呀,趁他尚未知情,再得半日也好,再得一刻儿也好,然后她封还了他的订婚指环,自杀了。若是中国人,那女的心仍旧理直气壮,那男的亦必照常敬重她,还更爱惜她,可是美国人不能够,并非因她失了贞操,而是因她在生活上失败了,生存竞争倒下来的人是不可被原谅的。

中国人也讲勤勉,尚书里有「无逸篇」。西洋古时地主贵族可没有说勤劳是道德的。吴季札与孟子皆重夏禹的勤劳,历朝天子亦五更天气必上朝,连后妃亦不敢贪眠失时,这都是西洋所没有的。乃至民间现在爱挂的朱柏庐治家格言,亦开头即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不但为治事,亦为保持人的清新,不坠於惰意暮气。又说四民各勤其业,皆不因生存竞争的压迫感,而是说的「勤有余闲」。

中国是民国以来纔有失业这样的新名词,但亦总不觉得严重。一个人失业一年半载,众亲友帮助帮助,也就渡过难关了。

民间又有摇会,有事有难则纠集亲友出资借给一个人,并无利息的,此后每年抽籤轮还,余人续续补足,抽籤中者可得一笔总数,各人皆是化零为整,不过次序有先后,这亦是救度了失业.金融这样活泼的在於民间,还比社会组织化的或国家银行化的金融机能更来得意思好。且又中国现代城市的工人亦仍不是无产阶级,乡下他总还有东西,至少亦有茔田。财产在民间这样活泼,亦只是因为人对财产的态度大方。对财产能态度大方,故汉唐乐府写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繁华,明清小说写中产之家有中产之家的热闹兴旺,连小家小户亦有世界的安定清贞。又虽贫如颜回原宪,亦「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是从这样的民间,故出来得汉魏六朝的荡子,而苏轼为官极勤农政工政,他自己却常会衣食狼狈,靠马生帮忙,兄弟资助,也不算为依赖。

中国人亦且不惯做薪水阶级,商店的夥计总利用公家的便利,同时带做自己的生意,主人并不计较.而亦不因此腐蚀崩溃,向来工商业欣欣向荣时都是这样的作风,若至於腐蚀崩溃,那是少数不识大体的人所为。连官吏亦不专靠俸给.清朝极盛期,袁子才为江宁县令,罢官后就起造得随园,当然不是靠俸给,但他仍是好官,并不伤民,而民间亦不小气,觉得只要是好官,给他享富贵荣华亦是应当的。又以前白居易算得廉洁,亦有家僮十余人,厩马三四匹,中国是民间过节送礼都讲丰厚,并非官场就算是贿赂.汉唐朝廷有道之时亦皆如此,而或至於贪污的程度,则是衰世之故。这种作风仍像井田时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四月里杜鹃啼遍千山,外面堂堂世界都是初夏,惟有阶沿的寸寸阳光与簷前新竹,特别照映得在堂前做针线的少妇如在水里画里.这时大门口走进一人,那少妇睄见了满心欢喜,和女伴说得一声「啊,他回来了」,就把针插在胸前围身布襴上,一只手执着未做好的鞋面,起身迎接她那纔从学校放假回来的丈夫,在无限的世界与无限的世人里见着了这个是她的亲人。我无端在这里写下这一段,是为纪念我的亡妻,却觉得这种私情之美,亦通於汉文明的产业.可是中国这样好,为何不发明机器?那是因为不需要。中国史上的天下承平富庶,家给人足,夜不闭户,盗不拾遗,衣食器皿宫室很富饶,更何必急急忙忙发明机器?中国历朝有广大层的中产人家的饶足,见之於灯市,划龙船,及其他良辰吉日的排场,此皆为西洋所无.既然饶足,即应讲究产业性情之正,而且要有衣食器皿宫室之美,此即是教之以礼,使人世的无限亦遍在於产业.西洋是过去青铜器时代即已埃及巴比仑走在中国前头,但没有到达像殷周的高度就萎缩了。随起的铁器时代亦是罗马抢先,但没有到达像汉朝的高度就萎缩了。其后北欧蛮族又向罗马从头学起,则不过一千年左右,时间不及中国史的四分之一,成绩更不能相比。当英国兰开夏的纺织业开始用机器时,全欧洲的总生产量尚不及同时代中国的五分之一乃至八分之一,可是他们的手工业已走到尽头了。他们是这样急遽的跳入了机器时代。现代距离蒸汽器的第一次出现还不到二百年,他们又走尽了头,非原子能不能打开窘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