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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以前从未仔细念,昨天无聊翻了翻《谈艺录》,随手翻了几篇,看出些问题。
前些年有些人对钱钟书的指责大都不着边际:指责老钱没有知识分子的社会良心,
人家是书斋里的学者,又不是职业学运分子;说他学问做得太小,没有自己建构一
套思想体系云云,则完全是近年来学风虚浮的反映——人人谈思想,无人做学问,
整天云遮雾罩地空谈没有任何内容的大理论,误导学生。
反之,赞誉钱钟书的读者多佩服他学贯中西,通晓多门外语,旁征博引,论证
严谨,高山仰止。然而在我看来,钱钟书的问题恰恰全都出在考据学的严谨上。
举《谈艺录》我随手翻到的三个例子:
1)(六)神韵之附说八 钱氏好为比较文学,将中西相似或暗合的说法罗列比对。
此处言西洋mind与soul之殊,一通眼花缭乱的引文之后,云“Nous也,Animus也,
Geist也,Mind也,皆宋學家所謂義理之心也。[Lucretius,III,140之consilium
及menten.] 而Psyche也,Anima也,Seele也,Soul也,皆宋學家所謂知覺血氣
之心,[Lucretius,III,121之vita.]亦即陳清瀾《學蔀通辨》斥象山、陽明
‘養神’之‘神’是也。”案钱氏引卢克莱修语,然卢克莱修为罗马哲学家,而
psyche与soul均为希腊哲学之重要概念,psyche在希腊语里原为“呼吸、生命”
的含义,引申为“万物有灵”的“灵”,而“万物有灵”,是第一位希腊哲学家
泰利斯的名言(据亚里士多德的记载)。nous(心灵)最早的出处是荷马,也
散见于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言论,但是作为重要的哲学范畴,是阿那克萨戈拉
提出的,一种精神性本原的东西。这两个概念在后来的哲学史中均有发展,到
了钱氏后面引的Plotinus,新柏拉图主义的创始人那里,nous和psyche成为
宇宙论的两个级别,意思已经不一样了,在中世纪经院哲学里nous的含义结合
神学又有新的解释。两字既在各个历史时代内涵外延都有所不同,又何能与宋学
家的两心作简单的一一对应?钱氏的数条引文,只是寻求表面上的相似,一种
看到哪儿抄到哪儿的随意罗列,不加别择去取,全无条理可言,且暴露出对希腊
古典文献的彻底的不理解。引用西方概念不考订词源,不去梳理概念演变的历史,
并不能让读者对西方的思想增加些许的了解,除了晒书单,没有任何意义。
2)(三一)说圆 此处照例将中西文献中跟“圆”有关的作了一通海引,后面提到
衔尾蛇的形象象征时间永恒,但是一来引的大都是德英两国浪漫派文学的文献,
只是泛泛而论“西方古俗”,二来钱氏不知道衔尾蛇不必是圆的。事实上,
衔尾蛇/龙的形象是西方艺术史家研究得烂透了的问题,潘诺夫斯基关于提香
三头人像以及时间老人形象起源的考据论文,均有详细引证(Panofsky Father
Time注释12引用文献云衔尾龙象征时间永恒或起源伊朗)。而潘氏引的一张中
世纪的图像,Saturn手里拿的衔尾蛇不是正圆,可见“衔尾”才是重点,“圆”
不是重点。泛泛引用后面的文献,无非是炫耀我看过很多把时间比作衔尾蛇的
文字,但是它从哪里来?每个时期的形象和意义有何不同?作者既不求甚解,
读者当然更加云里雾里。
3)(八二)摘陈尹句 引文:
又卷八:“詩雖新,似舊纔佳。尹似村云:‘得句渾疑是舊詩’;陳古漁
云:‘得句渾疑先輩語。’”按此境即濟慈(Keats)與友論詩第一要義
(axiom)所謂“好詩當道人心中事,一若憶舊而得者”(Poetry should
strike the Reader as a wording of his own highest thoughts and
appear almost a Remembrance.)。見Letter to Taylor, 27 Feb.1818,
H.E.Rollins,ed.,Letters I,238. 方德耐爾(Fontenelle)亦云:“至理
之入人心,冥然無迹;雖為新知,而每如忽憶夙習者”。(La vérité
entre si naturellement dans l'esprit que quand on l'apprend pour
la première fois,il semble qu'on ne fasse que s'en souvenir)。
見Préface à L'Histoire de l'Académie Royale. 實皆柏拉圖語錄《菲德
洛斯篇》(Phaedrus)、《米諾篇》(Meno)所論宿記(Anamnesis)之旨,
濟慈通之於詞章耳。
案此四处虽然都是回忆,但是说的是四种完全不同的意思。“得句渾疑先
輩語”乃是说作者作毕,词句上读来似为古人旧作;济慈说的是读者读诗,
好像是把我当初经历过的又没办法用文句说出来的深刻的思念居然一下子
让诗人说出来了(strike),好像他知道我的心思;Fontenelle强调的是
vérité(truth,真理)而不是poetry;至于柏拉图斐多篇里苏格拉底所说的
“知识就是回忆”,乃是理念说的一种论证途径,跟前面那些更是八竿子
打不着。这是最典型的把只有表面上些许相似的东西牵强附会地码在一起,
除了炫耀自己读得多,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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